晚膳后,楚文王依然来云筱阁坐坐。
如婳发现被他的盯的久了,悠然扬眉而笑,笑容像一朵春日初绽的花,抖动着孱弱的花瓣笑迎料峭寒风,有些情非得已。
楚王心里一颤,笑虽勉强,但终于笑了。他的魂魄被摄走了一般,觉得有些恍惚,生怕是自己看错了。
往后日子,她总是这样对他微笑,如婳已经习惯了,他的脚步声总是沉厚有力,她一听见,能够在瞬间收敛起眉心的愁绪和恨意,笑意盈盈。
那笑意,从最初的清冷,到后来,有了一些温度。他开始认为,即便她心中有凛冽的千年寒冰,也能被他的炙热的情谊融化,后来他冷静下来,意识到她可能有事求他。
他惊异于她的变化,乐于享受她给予的点滴温情,不问他怎么回事,后来终于忍不住,问道:“你的态度变化如此之大,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,难道是有求于我”?
如婳扬起脸,面庞明媚温婉,眸光流转,在楚文王脸上扫过,让他觉得如梦如幻:“如婳是有求于大王”。
楚文王有几分得意,他猜出了她的心思,因而爽朗大笑:“果然不出我所料,什么事,说来听听”?
“大王必不答应,我不敢说”,如婳曼声细语,神情间有无尽的柔顺。
“说吧”,楚文王鼓励道。
“细腰厌倦了宫里的生活,想离开王宫,她跟大王提过,大王没有答应,我一直跟细腰交好,恳请大王成全她,放她出宫”,
“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,不过这件事情,我既没有答应她,今日你来求,我怎么会答应你”?楚文王玩味地看着如婳。
“我知道大王未必答应”,如婳低眉颔首。
“也不是不能答应”,楚文王带了狡黠的笑意,“细腰走了,我就少了一位妃子,那么你得做我的妃子”,他声音朗朗,含笑期盼地看着她。
如婳低下头,脸庞含羞,带着绯色。
楚文王派人给如婳送来一批丝帛,要如婳亲手给他裁制一件寝衣。如婳从其中挑选,选中了月白色的料子。
他甚至指派了一个老师,教如婳裁衣。
如婳款款而笑:“大王这是不相信我的手艺了”。
楚文王手指点着她的额头,笑道:“不是不相信,是压根就不信,不派个师傅给你,怕是明年冬天我也穿不上”。
如婳本不喜女工,无奈,只能硬着头皮裁制这件衣服。将布料在楚文王身上比试大小,他很配合地大张双臂,抬头挺胸,顺从地让她比出适宜的大小。
楚文王坐在离如婳三尺远的距离,安静地看着如婳低头忙碌。
他这个大国之主,一向盛气凌人,如今却围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团团转。他知道这样不妥,可是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和心思从她的身上移开。
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,居然也能从纷繁芜杂的心绪中抽身出来,变得心静如水。
窗外有白亮的阳光,透过窗格筛进来,变得薄如蝉翼。嫌宽大的袖口碍事,她一只手挽起袖子,一只温润的羊脂白玉镯子在纤细的皓腕上荡来荡去。
她的脸颊笼罩在一片阳光之中,莹白如玉,伸手抚摸她的鬓发,真是出乎他的预料,她竟然没有躲开。
他经常是拿了竹简来读,安心跟她同处一室,能看上一个下午。
这件寝衣,裁制加上绣缀花纹,足足做了一个月。因为是冬季寝衣,衣服夹层中有一层薄薄的棉,既能保暖,又不至于过于臃肿。如婳左看右看,觉得不甚精美,与绣工制作的想必,差的远了。
晚膳过后,他再过来,看到这件裁制完毕的寝衣,惊喜不已。
“大王回含光殿后,试试是否合身,不合身的话我再改”。
“不合适也穿着吧,再等你改又得等一个月了”,他满心欢喜,笑道。“你帮我试试吧”,他双眸闪亮,半是央求半是命令道,让如婳无法抗拒。
如婳无奈,只能答应:“好”。
因为不情愿,动作极其缓慢除去他的外衣,纤白的手指触到带着他体温的淡黄色内衣,她停了下来,抖开寝衣,就要穿到他的身上。
他制止了她,看出她的不自在,依然笑着:“这是寝衣,里面还要穿那么多衣服吗”。
如婳不情愿,心里只想丢下寝衣,让他自己换,或者他爱换不换,都随他。但是一想起她和息侯的计划,小不忍则乱大谋,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。
他身材伟岸,肤色古铜,裸露的肌肤结实健硕。如婳尽力避免触碰他的肌肤,仍无法完全避免。双手微微地颤,粉白的脸上,细密的汗珠渗了出来。
室内依然是夜明珠发出的淡绿荧光,在这样温润的光线下,楚文王的脸庞显得柔和了许多。他平日多穿深色的衣服,更加重了他难以接近的气质。今日一袭白色寝衣,竟然衬得他面若冠玉,全然无白日的凌厉。
如婳竟看得有片刻的恍惚。恍然回过神来,勉强一笑:“大王应该多穿白色的衣服”。
她垂首含羞的姿态在他的心中泛起一阵涟漪,他的眼中也有墨色的眸光荡漾,浓眉一挑,放-荡不拘地笑:“怎么了,觉得我英俊,这么久才看出来,动心了吗”?
如婳玉颜生春,双颊晕红,垂首不语。
一直担心放细腰出宫后,如婳又变得冷若冰霜,对他不理不睬,楚文王就将细腰出宫之事拖了下来。如婳也不着急,她接近楚文王其实是为了她和息侯的计划,细腰之事只是一个借口,一个障眼法,让楚文王觉得她突然的亲近更好理解而已。
一直到了第二年春天,如婳再次提起此事,楚文王觉得再拖无益,欣然答应了。
细腰特地选了楚文王上早朝的时候离开王宫。
刚刚是初春,仍然带着冬日萧索的风漫卷,阳光绵软无力,在云层后面躲躲闪闪,偶尔露出一片惨淡的白。
如婳来送别细腰。自从三筠夫人被斩了双手逐出宫之后,细腰在楚国王宫,人人侧目,不敢接近,又忌惮她的威势,不敢过于疏离,只是一味的怕。她在宫中来往的人,只有如婳。
穿了一身粗粝的麻衣,一根束腰,显得腰肢非常细,盈盈不堪一握,走路的时候步子轻细柔软。一件原本质朴寻常的衣服,被细腰穿的风情无限。全部的珠宝首饰,都留在宫里,看来她是死了心跟楚文王恩断义绝。
细腰甩甩头,感觉到摆脱一切羁绊后的轻松,微微沉吟,握一握如婳的手腕:“有句话,我考虑了很久,临行之前,还是想跟你说”。
“咱俩相处时间虽然不长,可是我觉得跟你投缘,开始的时候只是同病相怜,后来日子久了,真心喜欢你。虽然我把什么心事都跟你说,可是我总觉得你并未对我完全敞开心扉。可能你的国仇家恨,让你变得沉重,没有经历过,我也不能感同身受。现在你跟大王那么如胶似漆,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,要做什么,我只想在临走之前提醒你,大王绝对不能付予真心,只能利用”。
如婳点一点头:“我记下了。前路茫茫,走一步是一步吧。只是你这样出宫,一点财帛都不带,出了宫可怎么生活”。
细腰洒脱一笑:“正像你所说,前路茫茫,走一步是一步吧。我现在所想唯有出宫,至于以后如何,那就再说了”。
如婳思量片刻:“我有一个朋友,他叫荀璨,是一个商人,你出去之后可以找他帮你”。
细腰问道:“荀璨,可是来过楚国王宫那个商人”?
“是的,他是个热心的人,会帮助你的”,如婳微笑颔首。
“你可是帮我了大忙,那就多谢了”,细腰感叹道:“没想到在宫里,也能交到一个真心的朋友”。
细腰离开楚国王宫之后,楚文王一度担心如婳对他的态度会有所变化,没想到如婳依旧对他笑语盈盈,于是悬着的一颗心归了位。
蔡侯自离开楚国王宫,一直没有忘记营救如婳出宫的许诺,三个国家分崩离析,若姮又离开蔡国,不知何踪,他也就有心无力了。
后来得知若姮在齐国暂居,蔡国一直与齐国交好,蔡侯很快来到齐国,如愿见到若姮。她眉心间有一丝忧虑,只是傲气犹在。
看到蔡侯的时候,若姮的眼神骤然黯淡,蔡侯在她冷冽的眼神中瑟瑟如秋叶,手足无措。
周王姬心有不忍,劝慰若姮:“我们做诸侯王之妻,都是身不由己的,没有哪个人的生活是圆满的,也不能对男人有所期待。你和蔡侯终究是夫妻,没有什么过不去的。人生漫长,无需多长时间,所有不愉快都能忘记,一切都会烟消云散”。
蔡侯一片慌乱,语气急切:“这些不能相见的日日夜夜,我每天都在思念中度过。我担心你死了,担心你就此在我生命中消失。原谅我犯下的错误吧,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,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,我发誓,以后会独宠你一个人,再也不会有其它的女人,我们会重新有孩子,有一群孩子,环绕我们膝下”。
他苍凉的语气带了一点憧憬,即便对这一切变故不了解的人,也会莫名的心酸。
若姮有一点动容,但是恨意犹盛,无数个暗夜,她独自泪垂,伤怀她未出世的孩子。那样的伤痛,岂是可以轻易忘记的。
“你父王那里、息侯那里,我都会极力去缓和关系,以后三国联盟牢不可破,有了三国与楚国对抗,我们就能将如婳从楚国救出来,你们姐妹也会和好如初,一切都会如从前一样,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”。
若姮稍有些缓和的脸色又暗沉了下来。如婳是她最不愿意想起,最不愿意提起的一个人,她更想不到蔡侯会说出这样的话来。
她过了一十五年陈国唯一公主的优越生活,突然有一天,一个乡野丫头闯了进来,被人唤作二公主,她又长得那么美,夺走了母后大部分的宠爱。她从未跟她计较,保持着一个姐姐对妹妹应有的关爱。
如婳表现上没有心机,可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,居然让自己的丈夫倾心于他,并由此引来泼天大祸,害的她失去了孩子。
她的高傲和尊严被撕扯的粉碎,践踏于地,再也不能完整。
她咬牙,语气凄寒,恨道:“如婳红颜祸水,要是有机会,我更愿意将如婳关起来,让她永远不见天日”。
她仍然不肯原谅他,蔡侯黯然,孤身一人返回蔡国。